在劫难逃
祾记得第一次看见原羽的时候,她五岁,原羽二十六岁。他真好看。祾回想着。英挺的眉毛,高高的鼻梁。微微陷进去的眼眶。他的眼睛是很温和的浅浅的湛蓝。祾记得幼年自己看过的所有小人书中,王子的眼睛都是湛蓝色的。他们总是勇敢地打败恶龙以后救出被困的公主,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。
当时的自己,也是一个被困在高塔里的公主吧。在遇到原羽之前,她被困了整整五年。
祾的出生就是有个不可弥补的错误。她是妈妈的第四个孩子。前三个孩子都是女孩,她们都被流掉了,扼杀她们生命的是她们的爸爸。可是这次医生说,如果再流产,妈妈可能将永远不能怀孕。所以妈妈没有告诉爸爸,怀揣着恐惧,孕育着祾,直到无法再打掉祾的时候,妈妈才小心翼翼地告诉爸爸,肚子里的孩子是个女孩。
就是从那天开始,家就陷入了一个更深的灾难中。爸爸常常推着妈妈的头撞墙,然后狠狠地踩妈妈的肚子,妈妈发疯一般地尖叫,双手紧紧地护住小腹,刚刚成型的祾也顽强地抱住妈妈,经过了很多次的毒打,祾奇迹般地没有掉下来,她蜷缩在妈妈的子宫里,很少动。也许她那时就明白了,她必须要好好保护妈妈,和妈妈相依为命,而妈妈已经吃了太多的苦,她不能再弄疼妈妈。
祾是早产,因为妈妈在爸爸的暴打下动了胎气。妈妈的羊水已经破了,爸爸却固执地不肯将妈妈送进医院,只忙着自己出门赌博,最后是邻居听到了妈妈微弱的呼救声,才破门而入,就了她们母女一命。祾是勇敢的,她为了早点保护妈妈而来到这个世界上。
祾很安静。这个性格从她出生就一直伴随着她。她很少哭,这样妈妈也可以少挨一些打。妈妈的奶水根本不够,只能让祾喝用水稀释过的牛奶和奶粉。祾不挑剔,她早就已经学会了忍耐。她静静地成长着。
祾记得后来就发生了一些变化,家里再也没有男人恶毒地咒骂和女人尖锐的哭泣,但是妈妈依然在晚上小声地嘤嘤哭着。祾刚开始不了解妈妈为什么还要哭,后来,祾看见很多浓妆艳抹的女人被爸爸带进家里。那些女人们有着令人作呕的坠肉裸露在暴露的衣服外面。穿着拉丝的袜子,她们不时用涂得艳红的指甲碰碰祾白皙的脸庞。酸溜溜地说,哼,好个美人胚子。
祾很讨厌那些女人,讨厌那些艳俗的打扮。祾看着她们和爸爸的调笑,在狭窄,汗涔涔的夏天的傍晚。
在爸爸和那群女人一起调笑的时候,妈妈像佣人一样,煮饭烧菜。给他们端到桌子上来。然后妈妈和祾只能在厨房吃。有一次妈妈生病,祾冲上去帮妈妈抢了一块红烧肉,妈妈惊慌失措地去护住祾,被爸爸一巴掌打了好远。祾扑上去抱住了爸爸的小腿,那是夏天,爸爸裸露在短裤外的小腿是黝黑的,有浓烈的汗味。可是祾顾不上这些,只是死命地咬着,小小地虎牙很快穿透皮肤,祾第一次尝到了血的味道,咸味过后有淡淡地甘甜。
祾被爸爸抓起来,头皮生生地疼。爸爸把祾用力甩开,祾撞上了茶几的尖角,头上永远留下了一个米粒大小的伤疤。巨大的疼痛让祾昏厥过去。
祾再醒来的时候,公安人员告诉她,妈妈死了,被爸爸砍死的。
祾不顾众人的阻拦,坚持回家看看。她看见了已经被清理过的现场,水泥墙上有喷溅状的血液。祾不知道妈妈承受了多大的痛楚,她这一生都是疼痛的。祾一寸一寸地抚摸血迹,忽然大声哭泣起来。
她知道,自己现在只是一个人了。
爸爸被逮捕了。有人说他被带走的时候大声地诅咒他的女儿,说是祾带来了所有的灾难,不得好死!!!祾冷冷地站在爸爸的面前,看着爸爸被反剪着双手却仍然垂死挣扎的样子,祾的唇边泛起了微笑,她想起了爸爸小腿上那股血的味道。舌尖缓缓地掠过上唇,像一只刚刚吃饱却又意犹未尽的狮子。
法庭上,祾却一直帮着爸爸说话,没有人知道那天的情形,祾噙着不易察觉的笑容一字一句地编造着,最终,爸爸免于死刑。
爸爸被法警带下去的时候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女儿,他不能理解祾的想法。祾意味深长地看了爸爸一眼,眼神中有浓浓地仇恨和杀意,这只是一个五岁的女孩,却被仇恨满满地占据着。爸爸看着这个自己忽视和厌恶了整整五年的女儿,第一次觉得有一种从心底生起的害怕。
忽然,爸爸懂得了祾的用意,她不要他死,她要他活着,她会把一切的苦难都还给自己。
原羽记得遇见祾的时候他刚刚和妻子离婚。他也无意再维持这段仅仅关乎家族利益的婚姻,他们无法相爱,如今更是彼此的解脱。原羽驾车回家的时候,看见了路边的祾。
祾当时的衣服很破旧,头发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而变得稀少而枯萎,毫无生气地垂在脑后,发梢耷拉着,像一根死去的老鼠的尾巴。祾的衣服是一件白色的短袖,长年累月的洗刷已经让它有点泛黄。边缘上已经有了几个小破洞。裤子是一条背带裤,已经看不出来原来的颜色是漂亮的粉红了。鞋子是妈妈的拖鞋,鞋面和鞋底已经彻底脱离。祾用透明胶布将它们粘在一起,但是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,透明胶布里进了一些水,变得不那么牢固,祾不得不从路面上将鞋子推一下,走一步,动作像是一个可笑的跛子。而且祾的手里紧紧抱着一只脱了毛的鸭子。那是她五年生命中唯一的生日礼物,是妈妈省吃俭用买下的。因为太多次的抚摸,很多地方的毛都已经脱落了,露出了白色的衬布,这是妈妈留下的唯一的遗物,祾将它看得神圣无比。
原羽停下车,,来到了祾的身边。祾紧紧地护住怀中的鸭子,大眼睛冷漠而防备地看着原羽。
原羽蹲下来看着祾的眼睛。那像是一头幼兽的眼睛。明亮而且大。里面盛着对这个世界的抗拒和警惕,周身的戒备。
你迷路了吗?要去哪里呢?原羽忍不住问。
祾死死地盯住他,没有说话。祾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,反正家里是不能留下了。那些干涸在墙上,地上,怎么也冲刷不掉的喷溅状血迹总是让祾恐惧,恐惧自己心里那种没有任何来由的怨恨。那股怨恨紧紧地掐住了祾的脖子,祾觉得自己无法呼吸。
祾摇摇头,我没有家,我也不知道去哪里。
那你的父母呢?要我帮你找到他们吗?原羽关切地问。
祾摇摇头,绕过原羽,继续向前走。父母是祾心里一个巨大的伤口。祾不允许它被人触碰。
那,去我家好吗?原羽在祾的身后说出了这句话。他想要拯救这个小女孩,她还那么小,不能流落在社会上。
祾回过头,认真地看着原羽,原羽轻轻地笑了一下,祾觉得这个陌生人给她的感觉好温暖。祾几乎没有见过微笑这个表情,她的家里,全是苦难。每个人的表情都已经被贫穷和绝望压抑地没有起伏。祾看着原羽那双湛蓝色的眼睛,深邃,清澈,而且坦诚。眉宇间有一丝关爱和担心。祾记得妈妈说过,不可以跟着不认识的人走。可是祾现在却觉得她可以信任这个陌生人,于是,祾自己做了决定。
多年以后,祾回想这一幕时,不由地轻笑,是命运吧,让他们不可阻挡地遇见。那时的祾还不知道,以后的岁月中,她将为这个陌生人,燃尽自己所有的芳华。
祾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
原羽嘴角有温和的笑,不解地看着祾。
祾难堪地地指了指自己的裤子,因为刚刚祾不小心一脚踩滑,于是一屁股坐进了臭水沟,淡棕色的脏水顺着祾的裤子一滴一滴地往下流进拖鞋里面。祾知道旁边的车是眼前这个陌生人的,她觉得自己会弄脏别人的车,这样是很不好的。她宁愿一步一步跟在车子后面艰难地走。
原羽懂得了祾的尴尬,他微笑着摇摇头,帮祾打开了车门。示意祾上车。祾一坐上去,白色的羊毛坐垫立刻就被污水弄脏。祾紧咬着下唇,双手徒劳地遮掩着。
等等我好吗?原羽轻声问祾。
祾怯怯地点点头,隔着车窗玻璃,原羽脸上可爱的酒窝近在咫尺。
祾安静地坐在车子里。车内有股淡淡地香水味,不像小时候闻到的那些妖冶女子身上刺鼻的劣质香水,她顺着味道一眼就看到了放在前座上的香水瓶。瓶子是个透明的漂流瓶的形状。里面的香水海水一般湛蓝,一颗海星玩具在里面漂浮着,祾不禁好奇地去摸。
碰!瓶子滑下香水座落在地上,立刻摔了个粉碎。
香水的味道瞬间变得非常浓郁,不一会儿,祾就觉得头昏脑胀。她不知道这瓶香水值多少钱,她身上除了鸭子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。她想下车透透气,但是如果真的这么做了,那么就是她不讲信用了,她说好会在车上等原羽回来的。祾使劲憋气,扭头看车外的行人,转移自己的注意力。
原羽很快就回来了,手中拿了几个包装精致的大口袋,他一开车门,就闻到了车内闷人的香气,他按了一个按钮,所有的车窗就全部打开了。新鲜的空气很快灌了进来,祾觉得自己总算是又活过来了。她睁开被香气熏得刺痛的眼睛,看见原羽正在用卫生纸收拾车内的残局。
对不起。祾说。
没事,这些收拾一下就可以了。不用说什么对不起。原羽依旧笑着。
很快,原羽丢掉了碎玻璃和卫生纸,重新回到驾驶座,开车。
祾一路上没有再说话。她安静地抱着鸭子,微微皱眉,仍然为车内驱之不去的香味而难受。
车子停在了一幢别墅旁边的停车场里面。
祾和原羽下了车。原羽交代佣人把弄脏的坐垫拿去干洗,然后领着祾进了屋子。
一个女人拖着行礼箱,站在沙发旁边。偏着头,饶有兴趣地打量面前的两个人。
静婷,真的不要我送你吗?原羽轻声问。
祾看着面前的这个女人,个子高挑而纤瘦,但是全身却透出一股凌厉的气势。女人有一张漂亮而且精致的脸庞,皮肤白皙。优雅的颈被两根高耸的锁骨衬托地更加单薄,一根银色的项链平静地躺在她的锁骨之间,坠子是一颗乌黑的大珍珠,衣服是一件吊带,布衣,上面有深蓝色的藤蔓纹刺绣,吊带是两根黑色丝绸,流光溢彩。下面是一条复古色的牛仔裤,将颀长的双腿紧紧地包裹着,女人的个子很高,还踩着一双银色的高跟鞋。鞋面上有大小不均的耀眼石头,鞋跟很细,也是银色,镂空出漂亮的花纹,祾后来知道那种石头的名字叫做鸡血玉。
原羽,这是谁啊?女人优雅地发问。
没什么。静婷,真的不要我送你吗?原羽不着痕迹地带开了话题。
没什么,这里不是还有个小女孩需要你照顾吗?这里离机场并不远,我自己打车就可以了。被原羽称为静婷的女人微微笑着,笑容精致但是有拒人千里的高傲。
还有什么没有处理好的东西吗?原羽问着。
一阵风从窗外吹来,将原羽干净的衬衣领拂起。
女人的眼神忽然有了温柔的色彩,她伸出雪白的手,仔细地替原羽抚平了衣领上每一个褶皱。
静婷……原羽轻唤。
没什么,我们还是朋友是吗?静婷看着原羽的眼睛问。
恩,当然。原羽点点头。
静婷轻轻地抱住了原羽,纤瘦的雪白双臂环在了原羽的腰上,头靠在原羽的肩膀上。这个男人,确切地说,是她的前夫,是她就要离开的男人,但是她忍不住自己心里不断涌起的酸涩和不舍,可是她不习惯,她的家教不允许她这样做。她只能抱住原羽,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脆弱。
原羽似乎并没有料到静婷会这样做,他完美却骄傲的妻子,原羽垂在身旁的双手紧握成拳后渐渐松开,祾看着原羽的双手每一点细微的变化,就在原羽的双手快要抱住静婷的时候,静婷却松开了原羽,脸上再次出现无懈可击的笑容。
原羽的双手就那么尴尬地僵在空气中。
没事的,我走了。静婷笑,突然把目光转向了祾,轻轻地说,好漂亮的孩子,以后就快快长大吧,然后好好地照顾原羽。
静婷,你在说什么,你会吓坏孩子的。原羽阻止静婷的玩笑话。
我走了,原羽,以后好好地生活。小默我会照顾地很好的。
恩,我知道。原羽的笑容有些凝重。
静婷拉起行李箱,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。鞋跟踩出决绝而凌乱的音调。
原羽的眼神跟随着女人的脚步,一会儿,原羽收回了自己的视线。
祾,已经没事了,你一定要记得哦,以后,这就是你的家。原羽蹲下来,看着祾的眼睛说。
祾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家,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话会是如此的富丽堂皇,对她而言,家是有个无休无止的梦魇,里面浸透了暴力和眼泪,她一直在这个梦魇里痛苦挣扎,而今,真的找到了出口。
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?原羽问。
凌祾。祾又想起了妈妈曾经告诉自己的话,祾,这个字,意思是福。
可是自己并没有能给妈妈带来幸福,反而害死了妈妈。
祾,那你先去洗澡吧。原羽拍拍祾的头。
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。祾平静地反问。
哦,我叫原羽。
原羽拿出一个口袋递给祾,说,你洗完澡,就穿这件衣服吧。然后出来吃饭了,好吗?祾慢慢地点了点头。
一个佣人过来领着祾去浴室,祾跟着,不时回头看看不远的原羽。她在想,是不是应该告诉原羽,在他回头之后,刚才的那个女人也回头一直凝望着他。
到了浴室,佣人要帮祾洗澡,祾坚决不同意,她不习惯在别人面前裸露自己的身体,即使对方是女人也不可以。佣人拗不过祾,只得将水调好,告诉祾怎么使用浴室的用具后接过祾的脏衣服退了出来。
祾小心翼翼地躺进浴缸,水立刻就漫了上来。祾轻轻舒了一口气,她感觉到自己全身的皮肤都在大口大口地喝水,自己大概已经五,六天没有洗澡了吧,加上又掉进臭水沟,身上应该很臭的。但是原羽都没有一点嫌弃自己的表情。祾拿起香皂,这是一块白色的香皂,散发着舒服的味道。祾以前洗澡都用的是妈妈洗衣服的肥皂,抹在身上,皮肤有一种微微刺痛的感觉。
祾用香皂仔仔细细地抹了一遍自己的身体,感觉很柔和,而且全身都散发着香气,祾很喜欢这种味道,清新,却有一点媚惑人心的错觉。祾贪婪地嗅着自己身上的味道,舍不得用水冲掉了。
不过,祾害怕等会会找不到原羽,于是,祾快速地冲掉了泡沫,用大浴巾包住自己干瘦的身体,她找到了那个原羽给她的口袋。她好奇地打开,离开呆住了,除了贴身穿的内衣裤,还有一件公主裙。
祾举起公主裙,好漂亮,梦幻一般粉红色,肩膀是可爱的泡泡袖,袖口上有一圈缎带,非常的光滑,腰间也有一条缎带,上面还点缀着白色的圆润的珠子。裙子有好几层,最外面的是一层薄薄的纱,接着是一层层衬裙。
祾小心地穿上这件衣服,生怕哪个地方会有一丁点的差错。穿好以后,祾在浴室的大镜子前面照,祾都不敢相信这是自己了,这应该是从王子宴会上偷偷逃跑的灰姑娘,魔法还没有失效,只是灰姑娘丢掉了她的水晶鞋。祾赤裸着两只小脚,学着以前隔壁女孩臭美的姿势拉开裙子的双摆,略微屈膝,向公主一般点头致意。
这一切都被因为担心祾而来查看的原羽看见了。他始终觉得这个孩子有种凌驾一切的气质。原羽退了出去,没有打扰祾如此华美的梦。
祾走出了浴室,原羽问祾觉得衣服是不是很好看,祾羞涩地点了点头。于是原羽准备带祾去吃晚饭。
原羽,能不能把我的旧衣服还给我?祾望着原羽问。
不喜欢新衣服吗?原羽问。
不是,我很喜欢新衣服,但是那些都是妈妈留给我的。是我很重要的回忆和过去。祾倔强地回答,所以我一定要要回我的旧衣服。
好的,祾,先让佣人把旧衣服洗干净以后再给你好吗?原羽牵起祾的小手,带她走到饭桌前。 鼓励发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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