饥饿的毛时代
饥饿的毛时代作者:悠悠岁月
前言:老夫年已六十。近来某些人(包括一个什么媒体的高级官员)为毛时代唱赞歌,公然否认大跃进饿死很多人这一已经定论的事实。作为一介平民,本人无法接触国家档案,也无法找到证据证明那时全国到底饿死多少人。但是,作为一名亲历者,我知道我们村里有人饿死,我忘不了自己饿得难受的情景。值得说明的是,我们这个地方不是中国最饥饿的地方。为此,将亲身经历叙述如下。再次,呼吁全国有志青年抓紧采访你们的祖辈,记录他们挨饿的事实,以保存历史,以防止悲剧重演。
饥饿的毛时代
“伟人”曾说过:“中国有六亿人口,吃饭是第一件大事。”从我能记事起一直到改革开放,近30年里,能不能吃饱饭一直是我们这里最大的一件事。有句谚语叫做“近水楼台先得月”,可是,在改革开放以前的近三十年里,种粮的中国农民却一直是最饥饿的。
1、“共产主义”的日子
我的家乡就在美丽的沂河岸边,属于城郊,土壤状况良好,地理环境优越。1958年,我刚刚记事,全国掀起大跃进高潮,提前进入“共产主义”,农村开始吃公共食堂,任何人家里不准冒烟。同时,大炼钢铁,许多青壮年都被逼着到外地土法炼铁。记得那时大姑娘都很害怕,因为听说“炼钢铁要炼到大姑娘要变成老天太”。我的伯父是个老党员,时任生产队长,大字不识一个,思想极左,非常积极,挨家挨户查,看见谁家有锅和鏊子就提走。那一年粮食大丰收,记得田野里到处都是黄灿灿的大豆粒子,地瓜又大又好。可是,由于吃大锅饭,“干不干三顿饭”,大家都不出力,也没人敢往家里捡,加上青壮年都去炼钢铁了,村里的劳力所剩无几,结果粮食大部分都烂在地里了。加上“浮夸风”、“放卫星”,虚报产量,公粮交得多,剩下一点,放到食堂里的,一是铺张浪费,二是食堂管理人员多吃多占,很快就糟蹋没了。开始时,吃得又饱又好,小孩子搬着小板凳到一块吃饭,挺热闹的。可是,好景不长,过了没几个月,生活就越来越差了。
小时候,不外出,但是记得村里的大跃进氛围很浓。好一些的墙壁上都画上五颜六色的墙画。仅靠大街的本家继祥大哥家的后墙上就画着一条龙,龙身上骑着一个青年,抓着龙须,画上写着“让高山低头、河水让路”。还有一幅画的是连着云彩的庄稼垛,上面坐着一伙兴高采烈的社员。
那几年,到处响着“红歌”,记得最熟悉的一首是“戴花要戴大红花,骑马要骑千里马,唱歌要唱跃进歌,听话要听党的话!”,还有一个就是“十五年要赶上英国,全国人民有信心。”
人怨天怒,大概第二年,天气就非常不好。记得那几年的雨季特别长,门前的大街变成了小河,大门口用麻袋装满泥土堵上,以免雨水涌入,有不少破旧的房子坍塌了,还有人遇难。这样一来,田地里积水成灾,很多农田庄稼失收,收到生产队的地瓜干都是黑的,到了冬天,就只能喝地瓜干汤和青菜汤了。地瓜干大都是坏的,又苦又黑,搅上一点杂粮面子。“糊涂汤子照人影”是社员们对那时食堂里吃的饭的真实描述。后来,眼看继续下去,稀饭汤也维持不下去了,就改变方法,按人口分,各家带回家吃。再后来,生产队里粮食奇缺,又实行饭票制,每人每天定量“三大两”(150克)。
一个冬天的下午,天气非常冷。家里人从食堂打回来渣豆腐。那时的渣豆腐里几乎没有豆子,黑乎乎的,大锅做的又粗糙,很难吃。那时,离城远一点的村子生活好一些,能吃上干粮、地瓜一类的,我村好多人去那里讨饭。年幼的我不愿吃黑渣豆腐,又别无选择,就要求去邻村沭卜岭讨饭,父母答应了。我就端着一只大黑碗,拿着一根讨饭棍去了沭卜岭。北风把沭卜岭街上吹得很光滑,大地冻得硬梆梆的,外面人非常少。那时上门讨饭要喊“大娘,大娘,给点吃的吧”。我走了几个门,就是不好意思开口,盼着有人出来施舍一点地瓜稀饭什么的,可是就是等不来人(其实那时他们也吃不饱,地冻三尺,谁还出门呢?)。眼看天快黑了,衣衫单薄的我冻得坚持不住了,只好转身回家。家人可能估计我讨不到吃的,还给我留了一碗黑菜汤,我含着眼泪将就吃了。
那年月,多亏了三姐。她在大队办的草纸厂上班,这种“村级工人”就特殊一点,每天能发两个粮食和瓜干粉合成的窝头。她自己舍不得吃,带回家,全家六口人匀着吃。两个窝头掰成几半,母亲总是让父亲先吃,父亲吃一点,就假装吃饱了,让我们吃,我最小,就多给我吃一点。那时的粗窝头真好似山珍海味啊!
饿!饿!饿!
肚子填不饱,填到肚子里的东西又没营养,小孩消化的又快,每到放学回家就饥肠辘辘。可是,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,只能忍着。有一次,放学回家,母亲竟然拿出一块煮熟的地瓜,我高兴极了,几口就吃下了,那味道至今还记得。
还有一次,回家路上,我捡到一张饭票,象现在中了大奖似的拿回家。那时每月限量供应,家里的饭票都算计着吃。见我捡了饭票,母亲知道我饿,就让我去食堂买饭吃。我从食堂买了一个豌豆皮和地瓜面等混合在一起做的窝头,回到家交给母亲,母亲自然不舍得吃,说:“你捡的,你吃了吧。”我狼吞虎咽的吃下了。刚吃完,食堂的司务长来了,他拿着我买窝头的饭票,说:“你这张饭票过期了。”可是窝头已经下肚了,母亲只好又从家里拿了一张珍贵的饭票给他。
一年冬天,生产队的驴饿死了,食堂里就煮驴肉,但是,煮的驴肉不分给社员吃,都让干部吃了。那天晚上,我们十几个饥饿的小孩围在食堂的门外,食堂的大门反锁着,我们似乎闻到了里面的驴肉味,馋得淌口水,我们幻想着里面的人发慈悲,出来给我们一点驴肉汤喝。等到夜深才回家,我们连驴骨头也没见到。
那些年,冬天没事,有个勇敢的孩子头常常带着我们男孩在食堂外玩,一边玩一边喊:“干!干!干!干上三天也吃不上饭!”我们还常常唱一段根据电影插曲改编的歌:“东家在高楼,社员们来秋收,流血流汗当马牛。老人折断腰,儿童筋骨廋,这样的苦日子啥是个头?”
那时的窝头,大都是地瓜面的,剩的又黑又硬,两手使劲才能掰开,社员把它叫做“钢盔”。在最困难的日子里,我吃过豌豆皮和玉米面在一起做的,感觉挺好吃;吃过豆饼(现在用来喂猪或作肥料)做的,吃了肚子胀;吃过花生皮粉碎了做的,咽不下而且吃了拉不出来。不论什么做的,都不够吃。很多人营养不良,得了水肿病,有一些人饿死。我有个玩伴,乳名叫来运,他家离我家不到一百米。他家人口多,而且都是男孩,分点稀粥不够吃的。有一天,他爷爷饿得撑不住了,就爬到食堂想要点稀饭喝,可是司务长不给,最后就饿死了,临死前,他叫着司务长的乳名,嘱咐后代不要忘了他。可怜的老人,他哪里知道祸根是谁啊!(前些日子,我见到来运的四弟,谈起此事,他还记得爷爷的咽气前的话呢。)
“来运”家爷爷饿死的老宅
父亲也是在那年月里去世的,时年49岁。他那时在生产队看场屋。那年,饥饿的人们终于盼到小麦熟了,割了小麦,食堂就赶着磨了麦糊子,贴了饼子分给社员填一下肚子。每个成年人分得两个很硬的麦饼子,母亲只吃了一个,另一个让给父亲吃了。父亲整个冬春一直挨饿,肚子太空了,肠胃已经很薄了,那死硬的饼子竟然要了他的命,下午,父亲就肚子痛起来,当晚就被送往城里医院。可是到底没能活着回家,我也没能听到父亲给我说一句话。噩耗传来,家里一时天昏地暗,母亲、姐姐都大叫着“塌了天了啊!”在那饥寒交迫的年代里,一个大家庭失去了主心骨,更是举步维艰啊!
会过日子、家庭团结的人家好一点,从食堂打来饭,一家人每人匀一点,每人吃个半饱甚至三分饱,尽管肚子叫屈,可是都能撑下去。也有的人家里藏个小锅,偷偷煮点野菜充饥。可是,有的人家就不行。
我远房的一个大哥叫继兰,贫农。这个大哥以懒汉著名,而且不会领导家庭。他上有老母,下有三儿一女。每当从食堂打回饭,大家就争吃的,又打又骂,闹得不可开交。最后,经调解,分家!全家就分成了三伙——大哥和他老母亲一伙,大儿子、二儿子一伙,老婆、女儿、小儿子一伙。
2、拾麦穗、倒地瓜的生活
父亲走了,家里的生活就更艰难了。
在收获的季节里,特别是在我未成年时,我常和伙伴们下地搞“小夏收”和“小秋收”,就是捡拾生产队收获时剩下的麦穗、稻穗、豆粒、地瓜等等。
麦收季节,学校放麦假,有时学校组织少先队员,排着队,打着红旗,到地里去拣掉下的麦穗,捡了无偿交给生产队。后来,学校不组织了,生产队有时就组织儿童拣麦穗,并为我们记工分。生产队拣过以后,还可能有剩下的麦穗,人们就可以拣了归自己。在三年经济特困时期,城里人也吃不饱,在小麦收获的日子里,连城里人都成群结队到乡下拣麦穗,有时麦田里拾麦穗的人比收割小麦的人还要多。人们把拣到的麦穗,一棵棵捋整齐,捆成把,带回家里,用棍子敲一敲,得到一些麦粒,就可以接济一下。
年龄大一些以后,政策松动一些了,在秋假里,我们去捡生产队刨地瓜时落下的地瓜——“倒地瓜”。不论是捡拾麦穗、豆粒、稻穗,还是“倒地瓜”,都要等生产队把收获的拉走,宣布“放茬子”以后才能进入,否则被抓住就要没收捡到的东西。听说那儿“放茬子”了,小伙伴们,甚至成年人,就成群结队地涌向那儿。有时候,听说一块地快收获完了,好多人就在那里等着。等着一宣布“放茬子”,人们就蜂拥而上,抢先占领好地方。最早“放茬子”的地里,从远处看去,黑压压的都是人。
3、“战天斗地”的岁月
大概是1962年,在李家巷子口开了大会,传达了上级的指示,宣布解散食堂,交公的未毁坏的生活资料退回,生产队实行工分制,干活记工分,秋后工分折成钱,部分实行了“按劳分配”。在以后的岁月里,大家都精打细算地过日子,糠菜搀着,勉强能活下去了。特别是各家分了自留地和菜园地以后,社员们起早贪黑,把自己的那一点自留地料理好,能在青黄不接时接济一下。(社员们哪里知道,那是刘少奇倡导的,文革中“三自一包”成了他的主要罪名。)可是,还是运动接着运动,“资本主义”经常受到批判,农民不能安心生产,更是受到严重的盘剥。尽管那时整天宣传“农业是第一线”、“务农光荣”,但实际上农民是二等公民,他们常年被捆绑在土地上,连搞点副业都不敢。1968年,初中毕业后,我响应“伟大领袖”的号召,回乡“干革命”,在农村“战天斗地”的日子里,我饱尝了那个时代农民的艰辛。那个时代,中国人生活都不宽裕,而农民的日子更是难上加难。老人们常说:“‘庄户人,庄户人’,咱就假装着是人就是了。”那时耕种、收获都是人工。割小麦的时候,碰上热天,汗水和麦锈弄得满身、满脸,甚至流到眼里,一天下来,腰都累得直不起来。栽水稻更是累死人的活,一天到晚站在泥水里,手磨破了,脚泡烂了,腰累折了,还要遭受蚂蝗的叮咬。夏天,热得人连气都喘不过来,我们还要站在闷人的玉米地里锄草、施肥、喷药,还要在地瓜沟里蹲着、跪着,甚至趴着用力拔草,累极了,就在火辣辣的太阳下,倒在地瓜沟上喘口气。在稻田里拔草,水热得烫脚,腿、腋下和胳膊被稻子磨的又痛又痒,时间长了,脚上长了“痒疙瘩”,奇痒难忍。锄地时,土地潮湿,土粘在锄头上举不动;天气干旱,锄头下去振得手腕、肩膀痛。那时,我常念叨的就是“锄禾日当午,汗滴禾下土,谁知盘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”秋末,切晒地瓜干,手都裂血口子,只能用胶布粘一下。那时,收获地瓜的季节经常下雨,看见雨要来了,就拼命把晾晒的地瓜干捡起来,看见晴天了,就再一个个地摆开,整天和老天爷兜圈子,结果往往还是烂一些地瓜干。
累死累活盼着丰收,可是,即使丰收了,自己血汗换来的的粮食却没有权利先填饱肚子。收获了,粮食晒干以后,马上车拉肩挑,打着红旗,去交“爱国粮”,支援朝鲜、支援越南、支援阿尔巴尼亚。特别是小麦、大豆、稻子这样的好粮食,必须等交完公粮以后,上级批准了,才能分一点给社员。超产了就要多交。假如哪个生产队长偷偷分给社员粮食被上级知道了,轻则撤职,重则被抓。交的公粮只是象征性的给生产队一点钱,而且是到秋后。这样一来,分到社员手中的常常是烂的、瘪的,而且大多数年份不够吃的。一年到头出工,只是记工分,必须等到年终决算,决算时根据收入,把工分算成钱。我们队里副业很少,最好的年份里,一个工(成年男劳力一般出工一天记一个工)到过三角钱。分的粮食都要换算成钱,决算下来,劳动力少的家庭,大多数要向生产队交钱。而劳动力多的家庭能分一点余量款。一年下来,谁家分到100多元余量款,就是村里的“大款”了。真是悲哀啊!一个汗珠摔八瓣、脸朝黄土背朝天,干一年分文得不到还要向生产队交钱者悲哀,分了余量款的家庭也悲哀——这样的人家都是壮劳力多,饭量大,种了一年地还不够糊口的,又得揣着那点可怜的钱远走他乡去买地瓜干吃。那时工人家属、军属日子稍微好过一些,他们按政策受照顾,“干不干,吃中线”,大不了向生产队交点钱。缺粮的人家要买粮吃,当然不能到国库去买(除非来一点可怜的救济粮),要买高价粮,到地多的地方去买地瓜干。几乎没有农民去买大米或小麦,因为细粮贵而且不耐吃,那时不讲究营养,不讲究好吃,而是讲吃的时间长一点,能接到下一年的粮食。甚至有的人家卖了仅有的小麦或大米去换地瓜干。
现在我们喜欢春天,歌唱春天,可那时的农民最怕春天闰月,“春脖子”长了,粮食维持不到收获季节,就闹“春荒”。“年好过,春难熬”、“青黄不接”这些俗语就是这样得来的。有一年春天,家里的粮缸里快没粮了,我带着卖鸡蛋的几元钱,跟一位邻居的郑三叔到远乡去买地瓜干,谁知道那儿的农民也不宽裕,我们喊着“有卖地瓜干的吗”,从村西喊到村东,又从村南喊到村北,也没有人卖。中午,三叔领我到了他的亲戚家—一户只有两位老人的人家。老人很热情,做了白米饭,炒了大白菜。只记得那米饭非常白,特别香,可是,我只吃了一碗,尽管我可以吃三大碗,因为我知道老人家中大米并不多,我不敢多吃。老实巴交的三叔也只吃了一碗。他个子大,外号“三牛”,饭量也很大,据说他从来都舍不得吃饱。我还和邻居们一起步行到过50里外的武德买过地瓜干,因为那里有山地瓜干,吃了奈饿。
又一年春天,口粮快吃没了,眼看就要断火了,怎么活下去呢?真是愁死人啊!正在这时,二姐和三姐不知怎么知道了,每人用篮子送来一些粮食(三姐夫是工人,家里情况好一些),我们掺着野菜、树叶度过了难关。在以后的岁月里,母亲常提起这事,因为她明白,姐姐家的粮食也是一粒一粒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呀!
那时,还经常受到外祖母的接济。外祖母是烈属,受到政府照顾,她自己过日子,吃得少,生活好一点。我经常去她家,她从她那黑古隆冬的里屋里拿出些熟地瓜干、胡萝卜干给我吃,还给我一些生地瓜干带回家。再就是,多亏了那一点自留地和菜园,菜园里种一些“北瓜”(南瓜的另一品种,奈吃),“瓜菜代”,就这样勉强活下去。
那年月,什么植物都尝过,三年困难时,野菜挖不到,春天到杨树林采集嫩的杨树叶子、柳树芽子掺上地瓜干面烙煎饼,记得可能是杨树叶吃了肿脸。春天晚上,和小伙伴们捉迷藏,跑到村外的田野里,趴在豌豆地里吃嫩豌豆角。下地看见小麦长粒了,就摘些麦穗用手搓着吃,有时还在衣服底下藏一点回家放在火上燎燎吃。收割大豆时,如果队长允许或者队长不在,就点火烧一些,有时大豆秸潮湿,不容易燃烧,就伏在地上吹火。看着烧好了,把火砸灭,就用手扒拉着,从灰烬中捡着吃,吃的满嘴漆黑;有时甚至还吃干的生豆粒,尽管有生豆味,还是感觉挺好吃的。也烧地瓜,还有人烧老鼠(我们这地方,历来把老鼠看做很肮脏的东西,不食用)、烧虫子吃。我侄子有一次和几个孩子在地里烧老鼠吃,因为争夺,发生纠纷。刨地瓜时,在工间休息时,到处都是咔嚓咔嚓吃生地瓜的声音,尽管生产队长不高兴。由于经常吃生的东西和喝不干净的生水(因为缺柴,大部分人到夏天就喝生水),很多人肚子里都长蛔虫,那时人的粪便里的蛔虫一堆一堆的。我小时候常肚子痛,都是蛔虫闹的,严重时,手放在肚子上就能摸到虫子,便出的蛔虫结成疙瘩,很可怕。
那时吃饭不讲营养,有顺口溜说“地瓜秧子当主粮,鸡肛门当银行。”一年到头,就是地瓜干、地瓜秧、瓜菜。一年每人分到五六十斤小麦就是特别好了。会过日子的人家,把小麦晒了又晒,装在瓦罐里,掺着粗粮吃,留一部分等着过年或者来了客人吃。每到秋天,各家都到地里采嫩一些的地瓜秧,切碎,晒干,储存起来,用来做饭。我家100米外就是牛棚,牛棚附近是村里的水井,水井旁边,下午总是有很多妇女在那里淘菜,地瓜秧要把黑水淘净才好吃,地瓜秧里淘出的黑水淌到大街上很远的地方。那时的日子过得特别慢,小孩总是盼年,盼着过年能吃顿饺子。平时,来了亲戚,可能会下点面条;生病发烧,能喝碗面汤。平时更是吃不上肉。那时物资特别匮乏。有一次,外祖母过生日,母亲叫我到城里给她买挂面,我转遍了大街小巷,也没买到。城里户口的供应也是有限的,不到月头吃没了也要挨饿,因此,当时有人说:“到城里走亲戚,光劝喝水不劝吃饭。”
吃的东西没有营养,肚子里没有油,结果是肚皮越来越薄,肚子越来越大,饭越吃越多,饿是多少人的共同感受啊!多少次下工回家,饭还没做好,我就饿得坚持不住了,直盯着饭锅,母亲就从正开着的锅里捞一块还不太熟的地瓜给我先垫一下底。那时亲戚家有丧事,小孩都愿意去参加丧礼,只是为了吃顿饱饭;谁家盖房子、修房子,很多人都愿意做“义工”,什么报酬都不要,只要能赚顿饭吃就行了。
虽然整天宣传“战天斗地”、“人定胜天”,可是,面对自然灾害时,那些口号却丝毫不起作用。那时的农民对气候特别重视,因为如果风调雨顺,分的粮食可能还多一点,掺上些糠菜,还能熬过一年;如果碰上天灾歉收,靠上级发救济粮就更苦了。那些年,经常有阴雨连绵的日子,农民的心就像天空一样布满阴云,怕淹了庄稼,烂了地瓜,盼望快些晴天。干旱的年份,农民的心里更是像被火燎着一样。“文革”浩劫开始的1966年夏天,近一个月没下雨,沟里、汪里的水被挑干了,井里的水也干了,地里的庄稼旱的半死,沂河的水烫死鱼。每天太阳像一团火球一样烤着大地,烤着庄稼,也烤着农民的心。那真是“赤日炎炎似火烧,野田禾苗半枯焦”啊!那段时间,学校停课,我和一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在采石场给生产队捡碎石,有好几次,我们看见云彩来了,就跪下求雨,可是,不一会儿,云彩又飘走了。
解散食堂以后,我们这地方的农民能够艰难生存下去了,可是,外地还有些农民无法生存。那些年,乞丐特别多。每到冬天,每天都有乞丐上门。那时的乞丐大都衣衫褴褛,拖着要饭棍,拿着破饭瓢或者大黑碗。乞丐上门,都在饭前饭后,好心的人家给一勺半勺的稀饭、菜粥,年景好的时候,可能给点干粮甚至生的地瓜、地瓜干。也有的人家看见乞丐上门就赶,不耐烦的说“自己还吃不饱呢,走吧!”还有个别人放狗要乞丐的。
4、摸不着的“购粮本”
农民把血汗换来的粮食交到国库,支援国家,支援工业,支援世界,可是国家却似乎忘记了他们。吃国库粮的人每月供应糖、油、煤、米、面等等,农业户口的人却什么也没有,过春节时可能供应一点红糖,供应一点煤油用来点灯。那时人们不知道糖精有害,他们做窝头时常放糖精。没有油吃,就吃猪油。那时肥肉比瘦肉贵得多,想买肥肉必须走后门。有一次,二哥托村里一个在肉联厂工作的人买了几斤猪油,买来后炼了一些油,家里人都很高兴,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
那时可没有“减肥”这个词,因为胖人很少,特别是农村人,长期营养不良,大部分面黄肌瘦,很多人瘦得三根筋挑着一个头。那时找对象没有挑苗条身材的,长得胖是优势。
我们经常到城里为生产队拉肥料、送石子等。中午都要带干粮。因为那时实行粮票、粮本制度,没有粮票,拿着钱到饭店里也买不到吃的。如果到外地,没有粮票就更不行了。我姐夫吃国库,他有粮票。有时,姐姐就给我一点粮票,我偶尔用一下。粮票大多是本省的,只限在省内使用,出了省就不能用了。全国通用粮票似乎很珍贵,在中国大陆都能用,而且还带一定比例的食油。记得70年代,姐姐曾给我过几斤全国通用粮票,这曾使我感到自豪。
50年代初期城乡差别和工农差别大概不是很大。我的堂哥从部队转业到工厂,他不愿干,回乡务农,结果后悔了一辈子。那时,我村也有姑娘嫁到城里的。可是,后来,城乡差别和工农差别越来越大,尽管整天吆喝“消灭三大差别”。差别如此之大,以至于吃国库粮的被叫作“吃皇粮”,吃“皇粮”、有一个购粮本,曾经是多少农村人的梦想啊!梦想归梦想,农业户口成为非农业户口变得越来越难以致几乎没有可能了,除非当兵提干(极少人)。所以,那时农村青年的梦想就是当兵!农村姑娘嫁到城里去也不可能了。那些在城里干临时工的农村人干一辈子户口也不能转。
5、吃饱饭了!
在我的记忆中,我爷爷在世时,就没吃过饱饭,我父亲更是一直挨饿到死。我们这一代真是幸运——在“体验”了近三十年挨饿的滋味以后,吃饱饭的梦想变成了现实!改革开放以后,农村实行大包干,很快,每个农民都吃饱饭了!饿了近三十年的肚子填饱了!
大包干调动了农民种田的积极性,很快,粮食就过剩了。开始时,乡亲们缺粮缺怕了,害怕来了灾荒或国家变了政策,家里储存不少粮食,但是,后来发现吃饭不再是个问题了,存粮食多了挺麻烦,就不再大量存粮了。再后来,干脆打下的粮食全卖光,直接到商店买面粉就行了,水饺、馒头、面条已经成为家常便饭了。而且,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,劳动强度大大减轻。
如今,农民再也不用被迫把血汗换来的粮食超低价“卖”给粮库去支援“世界革命”了。而且,农民有了空前的自由,过去,农民进城卖几个鸡蛋就可能被批成“资本主义”。现在,农民可以种田,可以务工,也可以经商。城里的工人打破了铁饭碗,乡下的农民也可以被招工,有本事的可以自己办企业,当老板,招收城里人为自己打工。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现在没有种田的,都经商或者打工。
回想毛时代农民忍饥受寒、度日如年的日子,看看今天我村农民的生活,尽管还有很大的贫富差别,今天的一切是过去做梦也不敢想的。亲身经历说明,改革开放确确实实极大地缩小了城乡差别和工农差别,改革开放是不容否定的,回头路绝对不能走!现在竟然还有良心被狗吃了的人为那些饿死人的日子唱赞歌(有人在网上发文胡说什么文革时代工农业增长很快等等)。难道他们喜欢那种终日为吃饭烧柴而发愁、连点灯的油都没有的日子吗?假如他们喜欢那种“共产主义”生活,为什么不自己找一伙人去组织一个吃大锅饭的公社呢?他们到偏远的地方去“干革命”就行了!当然,农村还有许多问题,有些问题还很严重,这些,都需要发扬改革开放先行者们的大无畏精神,靠加大改革力度来解决,而诋毁改革开放、为已经被实践证明是祸国殃民的“共产风”招魂是极其愚蠢的。
(本文内容是笔者亲身经历,绝无半点虚构。20120531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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