实录: 课堂激辩毛泽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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实录: 课堂激辩毛泽东

作者：杨连宁
    学生：“我们都对毛主席有感情，你怎么老说他的坏话？”
　　老师：“这不叫说坏话，叫批评。难道对他只能歌颂，不能批评么？再说感情，谁能比得上我们红卫兵对红太阳有感情？我们唱的歌是“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”，为他还造过自己父母的反呐。我们为他批斗刘少奇、邓小平，为他打派仗流血牺牲，为他下乡吃苦受累，整个青春都奉献给了他。他死时我们哭得死去活来，我们能没感情？”
　　学生：“有感情你还一个劲儿批评他？”
　　老师：“感情不能代替理智，感情付出越多你会越失望嘛。老师今天批评毛泽东，无非是想说出历史真相,无非是想恢复常人的良知，无非是人老了能让‘灵魂归窍’：让年轻时被恐怖主义吓得出窍而逃的灵魂回家。你们不是不知道，当年说真话被整的家破人亡的还少吗？问问你们的父母吧。如果老师这把年龄的人，还不敢说出真相，不敢恢复良知，临老还是个没灵魂的空皮囊，那么，不但前半辈子受的惊吓和后半辈子的改革开放统统白活了，而且，也愧对后人，辜负学生呀，‘无知和欺瞒竟然强过智慧就是一种羞愧’《沉思录》呀！”
　　学生：“你好像是说，我们还被蒙在鼓里？”
　　老师：“差不多。教科书对这些历史讳莫如深。你们不知道，早在林彪身败时，毛泽东就名裂了：他的文革被戳穿了。我们这些红卫兵开始怀疑自己被愚弄了：怀疑毛泽东把权争说成是革命，煽动我们打倒对手。骗局后来被证实了嘛。毛一死中国大变，彻底戳穿了他对我们的忽悠：什么不继续革命，修正主义上台了，资本主义复辟了，人民会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”呀；什么不反修防修，就会“千百万人头落地”呀。随着真相披露和对比反思，我们再也不愿唱《东方红》了，不愿唱“他为人民谋幸福，他是人民大救星”了。我们发现，当初在天安门城楼上站起来的只有他一个人，他一个人当了人民的家，做了人民的主。人民好像全跪下去顶礼膜拜，山呼万岁去了。”
　　学生：“你敢说毛主席像个皇帝？”
　　老师：“邓小平都承认国家兴衰系于他一人嘛。一人决定全民祸福，你说像什么。？只凭“最高指示”（圣旨）就能“指挥一切，调动一切”（林彪语），不是帝制变相复辟是什么？你以为他穿中山装不穿龙袍、不加冕不登基就不是皇帝了？尽管毛泽东声称文革‘是完全必要的，是非常及时的’，但我们这些曾为他冲锋陷阵的红卫兵，早就看出他是为了个人权位而发动‘全面内战、打倒一切’。公共权力落入个人手中并为了扞卫个人权位而用，能叫立党为公？个人进退荣辱置于国家民族兴衰祸福之上，能叫为人民服务？8亿人用鲜血和生命扞卫一个人，不是‘举天下以奉一人’（黄宗羲语）吗？”
　　学生：“你敢说毛主席自私自利？”
　　老师：“检验任何个人、党派执政为公还是为私，最简便的测试，就是看他是否宣称非我莫属，舍我其谁。凡是自诩历史规律选中了他，当仁不让的，就已露出撒谎破绽。只有那些功成身退、随时让贤，认为成功不必有我的，才叫执政为公。倘若毛泽东能学华盛顿、林肯那样功成身退，哪里会有大跃进与文革？他号召我们造反，就是为了夺权嘛。”
　　学生：“毛主席不是掌着权吗，还要夺谁的权？”
　　老师：“你这一问，算问到了文革的本质上。他要夺谁的权？要夺党的权！个人向党夺权。文革就是毛泽东向本已集权的党再次夺权，实现党的集权向个人极权的升级，把党天下变为家天下，他和江青说了算。为什么要夺？因为原来的党还是个有列宁主义原则即领袖集体领导原则的党，而毛要以中国皇权文化进一步改造列宁、斯大林主义，使最高权力彻底摆脱苏联影响，自己终于以个人独裁君临党国之上。”
　　学生：“破旧立新的革命？照你说成了复旧？”
　　老师：“毛的革命改变了旧中国的老毛病吗？没有。闭关自守成了闭关锁国，皇权崇拜成了领袖迷信，权力与意识形态一元化更加一元化，官僚特权成了干部特权，家族主义演化成单位人身依附，城乡身份隔绝更大，贫穷普及，愚民教育。这些旧中国的痼疾，非但没有根治，反而改头换面地散播开来。”
　　学生：“难道毛泽东思想错了吗？”
　　老师：“毛说‘阶级斗争是纲，其余都是目’，还说‘8亿人口，不斗行吗？’你同意吗？阶级斗争大规模侵犯人权,几千万人死于非命，给中国带来了空前的人道主义灾难，恐怖气氛持续多年，一度“冤狱遍于国中”(胡耀邦语)，制造出无数家庭与人伦悲剧，恐怕已经不是秘密了吧？比生命涂炭更严重的是中国人内斗，骨肉相残，仇恨入心要发芽。托尔斯泰说：‘政府的主要罪过不在于摧毁生命，而在于毁灭了爱。’今天社会上敌意与仇恨这么泛滥，有没有历史残毒？”
　　学生：“不是说毛泽东思想教育下，人人学习雷锋大公无私么？”
　　老师：“大公无私是假道德。历代皇帝都想‘使天下人不得自私，不得自利，而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。’（黄宗羲语）其实，那是一个全民愚钝到蛮傻，暴虐到血腥，虚妄到乖佞的时代，每个人身边都充斥着揭发、告密、伪证、变节和背叛，反戈一击值得欢庆，离婚或脱离父母、子女关系受到鼓励！每个人身边也充斥着凌辱、刑求、暗算、冤狱和自杀。人对伤天害理的行为丧失羞耻感和抵制，人为了自保而骨肉相残，哪儿来的大公无私？”
　　学生；“当年真的有那么荒唐吗？”
　　老师：“比你们能想象的更荒诞。奥威尔《1984》里真理部确定党的三大纲领荒诞不荒诞？‘战争就是和平，自由就是奴役，愚昧就是力量’。告诉你吧，我们当年比这还荒诞：把人从财产到精神都剥夺干净，叫做“得解放”，叫做“谋幸福”，荒诞不？解放就是先打倒“群专”再平反，关押你就是保护你，奋斗就得死人。牺牲就是崇高，献身就是忠诚。卑贱者最聪明，高贵者最愚蠢。知识越多越反动，越穷越革命。贫穷就是幸福，吃苦就是快乐。革命就是战争，革命就是暴动，有权就有一切。私心就是罪孽，谈情说爱是堕落。仇恨就是正义，身边总有敌人，等等。你说，这都荒诞不？”
　　学生：“原来革命这么可怕呀！”
　　老师：“更可怕地是调动出了人性恶。我们几代青年热血沸腾的宏大革命叙事，你们的父辈还津津乐道不？不了吧？张不开口了嘛。今天看来，革命不过是煽动下层民众妒火中烧，唤醒中国人‘气人有，笑人无’的邪念，放纵以偏见与嫉妒看待高低贵贱贫富不均的‘傅立叶变态心理综合症’。革命对于参与者来说，不过是‘当某人的处境比他好一些时，他便产生一种憎恨心理，宁肯自己蒙受损失也要给对方造成损害。不明白改善自己生活的根本途径，不是设法让好过自己的同胞倒霉遭殃。’（米瑟斯语）而在当年，‘设法让好过自己的同胞倒霉遭殃’，就是以革命的名义打翻那些比自己地位高的，有权的，抹黑那些比自己有声望和着述成就的，剥夺那些比自己有钱和有家产的，羞辱那些比自己有才学和有素养的，甚至就是折磨那些比自己俊朗美貌、比自己气质高雅的同胞；而且，打翻还要‘踏上一只脚’，叫人‘永世不得翻身！’抹黑要深挖五代，株连九族，折磨是极尽造谣污蔑泼脏水之能事，羞辱是‘脱裤子亮丑，’‘触及灵魂深处’，剥夺是要他一贫如洗，扫地出门。这算是冠冕堂皇的革命吗？”
　　学生：“今天的社会，还有这个‘傅立叶变态心理’吧？”
　　老师：“对，这是中国人的心理病根。每次想到自己曾无比自豪、无上荣光所投身的革命，不过是“气人有、笑人无”的小人心理大发作，不过是让好过自己的同胞倒霉遭殃，我就黯然神伤，就无地自容，不但怀疑自己的智商，还怀疑自己的德行。”
　　学生：“看来，反省也不是只对着毛主席的？”
　　老师；“对，反思历史需要全民参与，我们红卫兵首先就得拷问自己，向受迫害的老师同学谢罪，请求宽恕。由于教科书的淡化、粉饰与欺瞒，这些理念的虚妄、道德的堕落与人性的罪恶，至今得不到清理，得不到疗救，甚至连真相都得不到披露。这个需要几代人才能弥补的几亿失落灵魂的救赎，反证出毛泽东时代对这个民族心灵的深重戕害—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，我们说当年的罪过不仅在于毁灭生命，更在于毁灭了道德。明辨是非善恶，是我们清理与重写历史的目的。不是说老师喜欢说毛泽东的坏话，这是一堵谁想绕都绕不过去的墙，不能屏蔽，无法掩盖，再痛苦、再羞愧、再见不得人，也得正视，也得拿出来梳理，并且，要学国际上真相与和解委员会那样处理好历史问题。
　　学生：“为什么不能实事求是地评价毛主席呢？”
　　老师：“对待毛泽东，我们的政治话语与政治实践之间是背离的。毛的创制告别了一些，沿用了不少，所以，还需要在道统、法统上维护毛泽东的旗帜，以维持政治架构的一贯性和稳定性。起码，要淡化毛死后30多年来反复涌动的反省与检讨。做到这个代价不小，社会困惑无法破解，制度矛盾也无法破解。淡化、搁置与拖延也是无奈之举吧。”
　　学生：“这么说，也不能把错误都算在毛主席一个人身上？”
　　老师：“对。正因为是大家一起干下的，所以，对毛的政治遗产难以了断。大家一路走来，革命是一起革的，错误是一起犯的，责任得一起承担，互相之间有了类似“斯德哥尔摩综合症”——他太大了，大家被他罩住了，无法恭维又不能冒犯。批评他就得批评自己，谅解他也是谅解自己，保全他是为了保全自己。”
　　学生：“那你当红卫兵也干过坏事，也要注意保全自己呀！”
　　老师：“对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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